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有一段很長的時間，父親與我住在一個租來的小房間，我睡雙層床的上格，他睡下格。那床是街頭買來的舊貨，支架搖動，沒有床闆，隻一串彈簧間架承擔著破舊的棉被做褥子，炎天多鋪上一張蓆。家貧兼長期負債的日子，使父親心力交瘁，腰椎的軟骨墊子進化，經常扭傷腰部。但他和我一樣，對那張土黃色的雙層床，有著深厚的思念。

父親給我買了一盞小燈，顏色不怎麼美妙，淺淺的藏青，浮薄而刺眼；燈罩如覆轉的小小花盆，半蓋著燈泡；燈泡下是一個影衣夾形狀的東西，任意對付你把它固定布床沿。現在無意經過賣電器的舖子，也還看得見這種小燈，不過我一定不會再買了。現在手頭寬綽了，什麼都講素質和品味，我不幸已墜入中產階級挑剔勢利的塵網。

但我仍不禁在那店前站了一會兒。我想起的，不光隻是那一小片橢圓的黃色薄光，更有一段永遠不能擰熄的時日。我的小燈買回來時就衣著一層薄薄的市塵。父親在鴨寮街擺賣，本身也在鴨寮街買東西——隻三元，他滿足地說，還搜聚燈泡。夜裏他睡了，我就亮著小燈看書。我的小天地無限舒適，腦後的枕頭已經習慣了我頭骨的形狀，一床被褥也適應了我的姿勢與體溫。透亮的黃光蛋殼一樣保護着我，教我感到窗前北風的號叫，已被擋在身外。父親無意也打鼾，輕輕的，不擾人，隻教我感到很安全。從這如此溫暖的中央出發，我翻開書本如推開一扇門，就向無盡的天地滑翔出去……

當我終於擰熄小燈，自想像的全國歸來，讓那被燈暈熔穿了的黑暗一會兒復合，我就會聽見本身的轉身、蓋被的聲音。年老的雙層吱吱搖響，算是一句晚安。此時屋子裏的彩色，鑲起窗框外湛藍的夜光，掃數思域旅行猝然中斷於現實的回歸，我開始閉上眼睛。父親的鼾聲均勻延續，是我最佳的安撫。床底下偶有雜響，我知道隻是一隻領會的小老鼠在走動，很快便入睡。

真的，在那漆片剝落、搖搖欲墜的懸空睡窩裏，我從未失眠過。

媽媽在與我們分開十六年後，終於能夠自內地來港的前幾天，我們的雙層床被拆毀。那一個淩晨，我一生不會忘記。

那時候，媽媽人已抵達深圳，守候配額出境。我們知道，她三兩天後便能到達九龍。為此，父親得買一張全新的雙層床，讓母親有睡舖。他挑了一張下格雙人、上格單人的全新鋼床，但沒有告訴我。床送來的那個下戰書，我在大學圖書館看書。說是本身勤懇，其實在陪我那位唸醫科的男冤家預備考試。傍晚我跟他一起吃飯，飯後談到深夜，他才駕車把我送回家。

當我走過了許多闆間的房間，終於推開本身屋子的木門，不禁呆住了。

屋子裏已換了一張紅漆鋼床，上舖稍窄，不舖卻足有四英尺寬，佔去泰半個空間，床顯得很高，彷彿四隻腳特別長，原來全都站在一片紅磚上，床底的虛處於是彷佛膨脹了起來。

床上還沒有被褥子，隻要父親，躺着斬新的木床皮上慨氣。

「爸爸！」我失聲吆喝，踢著地上猶暖的電鍋，才把穩到一室淩亂的雜物。這混雜的圖像平添了我的驚恐，我仍隻曉得喊著父親。

父親掙紮着告訴我，他從三鼓到淩晨，一個人把舊床拆了，搬到梯口，又一個人把新床裝好。他還解釋說，為了彌補小床換大床失掉的空間，他還得用磚頭把床腳墊起，好讓床底大概擺放多點東西……安裝最後一片床闆時，他以為掃數都妥當了，一失手，床皮滑落，他身一側，就觸傷了腰骨。

「痛極了。」他說，「我很用勁才洗了幾顆米，蒸了香腸……你吃飯了吧？我……起不了……」

我回頭看見隻吃了數口的一碗飯和餘下的半條香腸，眼淚就成串落下。我怎能原諒本身呢？當父親勞累了終日，讓一塊粗笨的床闆扯落到地上的時候，我在做著甚麼呢？讓一個男孩子捉住了手，坐在大學宿舍的露台上談天！這幾小時，他等著我回來，劇痛中若何熬過了？我試著扶他起來，卻多次失敗了。無助地，我飛奔到電話旁邊。我那快將成為醫生的男冤家終於接聽了我求救的聲音，但他說太晚了，不肯來。我聲淚俱地懇求著，最後甚至發火了，他才勉強答應出現，出現時一臉不耐煩。

當我們特别費力地扶著父親走下拐了彎的樓梯，看著爸爸額上因了劇痛而冒出的汗粒，我就知道現在我心裏最愛的是誰。與此同時，一段年青的情感亦隨著重父親的慨氣，逐漸隐沒在梯口的彎角。我將來終生相依的丈夫，怎大概即是這個不扶傷病、對老人家徹底沒有愛心的人呢？

到了醫院，醫生說，父親得在那裏最多躺一兩星期。事後我對男冤家禮貌地說了句「謝謝」，就像個生疏的同學。我決心從此自惑人的戀愛離去，找尋本身的情感長進。這一晚，我一個人睡在父親為媽媽新買回來的雙層床上，大聲為本身的罪咎啜泣。我像蓦地才看見了父母之間的愛情。十六年的分別，將由我身下這張雙層床奇跡地縫合了；但我本身，則亦打自這裏懂得地感到那人對我的所謂關係，所謂愛慕，不外他年青時代的一種華麗裝飾，可有可無地算不得什麼。

黑暗，我倆日漸疏淡。

不久父親康復了，母親亦已來港與我們團聚。每夜我依舊爬到床的上格。比起舊床，我這半空的獨立天地寬敞了許多。然則我已再也不像少年時代那麼容易入睡了。正午時分，窗外的碎燈撤落到我的眼眶裏，散開了，暗昧了，又再懂得。我長大了，終於再也不以為樓下的車聲即是他的「小甲蟲」，爬過海底純粹來找我，卻同時開始勇敢地側面去懷想他，那個我以為本身曾經愛過的人。

我本身，問為什麼許多緊密親密的人和事，竟大概一天散佚到不合的角落，終一生而不復相見；我懷想兩個曾經同行的人，若何在不透亮的歲月的兩鬢平行地成長，結婚，然後老去……

隻要一件事使我憂郁。父親和母親，就睡在下層，一路把我撐起，教我感觸到生命的高度。他們支持我，永不背棄我。更垂危的是，他們用本身的故事告訴我：有一種愛是永恆的，說不定我也能找到。

說不定我真的能夠找到。

我這麼想著，黑暗就入睡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