重讀這些詩的當下,琉璃萬頃,有一片刻以為浪潮洶湧,以為這個夏季還有足供閒蕩的揮霍時光,未料瞬忽已至中年。

 

由是,總難以客觀看待這些詩作。在那裡(2000年之交可能更早的),年輕的詩人試圖將天下處理成溫暖而殘忍的冰藍景觀,此中輕盈的困頓的乃至不慎跌墜的對於字句的反覆推敲,皆讓我們目擊一幕芳華詩人的死力飛翔,飛更高更優美的弧度,儘管近期以來詩人詩風已臻另外一層次。

 

時光指南。但時光真的拖得太長太長了。所幸我和我的詩人皆壯志未老,猶見到處泥濘俱呈繁花,此時當初當是我們昂首向前,力鞭那怨懟而遲疑的小毛驢!(典出洪書勤<我的詩人啊>)

 

        --以上係小引洪書勤詩集《廢墟散步指南》(釀出書,2011)

 

 
↑1994年夏天

 

 

這真是百感交加的一刻。仿佛部門的弘願壯志都死去了,隻剩下過程之種種足以被記住。

 

書勤(我都喊他「兄弟」)打電話來告訴我即將出書詩集的新聞,我幾乎是用吼的:「幹!終於要出啦!啊啊啊啊啊!」真的,從來沒有想過,出書一本詩集會是這麼這麼這麼難,仿佛自費出書變成詩人的天職,而書店裡永遠有看不完的托福保證、公職必上,以及不讓你睡。

 

真的,這真的是很一個多麼獨特又多麼無奈的年代。仿佛打從十二歲起,想像即自動繳械,並且無法再愛,也無法被愛,更無法深刻思考。

 

於是,成為一名詩人(可能更廣義的:創作者)也有了制式的條件。比方得獎。比方成為臉書達人。比方攻讀博士(永遠的博士候選人?)。比方擁有更不一樣的因素:神經病、醫師可能事業線美少女、人渣、空姐,假定可以的話,最佳來個實驗,把詩變成生活生活,把生活生活變成創作,把創作變成錢,更多的錢與媚俗,最後連意象也一併忘記。

 

以是,我們這個時代不會再有坐在騎樓下冥思的詩人了。更不會有浩浩蕩蕩的新詩論戰,可能更本質性的,詩人,詩評。

 

當然也遑論讀詩。

 

於是,我不由想起那些並不太遠的挫敗時光,許多個夜晚我和書勤幹譙著一次又一次沒有通過補助(去他的補助!),又一次被瞎了眼的交際詩人給打敗。這使我想起那次自告奮勇牽線,陪著書勤去拜見一名小得不能再小的出書商。那時候,我一壁聽著那傢夥哼哼卿卿就著書勤的詩,說什麼他的詩風像誰誰誰、又像某某某,我多麼想一拳給他揮下去!我這麼想著,我的詩人啊,照理說他不是應該值得更大更優秀的出書社嗎?他不是應該漂漂亮亮坐在燈光平甯如水母沉沒的房間,靜靜支著頭看那鉛字印成的、不那麼整齊卻生氣希望勃勃的樣書?怎麼會,我們倆竟是在這個人來人往的速食店裡,聽那個基礎不知詩為何物的貨色說三道四?

 

我真是為自己感慨羞恥與悲傷。

 

所幸,此時當初,書勤終於要出書詩集了!終於在這麼多年之後!在沒有補習班認證似的文學獎資歷,卻擁有比任何人更要純淨的本質,的詩人,他終於要出書詩集了!他的詩作還是那樣憤怒,但不刻薄,帶點惱恨怒罵的意味,也帶點無可奈何的吶喊,詩風愈發靈動與灑脫,這讓我想起那麼多年過去,當我們都還是消瘦而憂鬱的青少年時,我拖負著聯考崩垮的激情至台東找他訴苦,我們坐在一個名字很美其實簡陋得不像話的一處小丘上(當地人叫它「望月坡」),互相說了什麼已經不記患了,隻看見成團的白雲緩緩經過,而玉輪像塊薄餅淡淡掛在天際,一旁的樹木啊,快樂得什麼似地歡唱個一直。

 

我這麼深深惦記著那個畫面。畫面裡的詩人與我。那個日後回首回頭回憶起來,竟是那麼奢侈而明媚的時光。

 

以是不如唱歌吧

我的詩人啊

我的詩人啊

你充滿結石的靈感尿道能否如故

感受刀割般的巨痛

我的詩人啊

我的詩人啊

召妓的公定價格能否已經足以搓揉

詩作靈魂的明媚乳房

而我的詩人啊

我的詩人

酸雨霑衣欲濕

腥風吹面不寒

哪一天,哪一天

技藝格局昂首向前,帶種狠狠鞭打你的毛驢

不再怨懟

雪霽後

重重包圍的到處泥濘

──洪書勤,<我的詩人啊>)

 

 是啊,我和我的詩人啊。

 

恭喜書勤。

 

恭喜《廢墟散步指南》。

 

且讓我們帶種狠狠鞭打那小毛驢!

 

 

*關於洪書勤個人簡介,參見〈他媽的。我什麼都不能做:訪詩人洪書勤〉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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